To a Blind Horse

About

一个平凡的下午里发生的一件平凡的事

Section 1

她现在走进了这家咖啡馆,在一张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。从她漫不经心的动作来看,她并非对临窗的座位特别中意。她坐下后,先是把包放在了对面的椅子上,又起身弯腰把包从椅子上拎起来放在自己旁边靠窗那一侧,那也许是一只仿制的 LV 手提包,黄色和褐色的小方块贴在整只包的表面,好像从上到下都打满了补丁。她打量着周围,现在还属于午餐时间,咖啡馆里人不是特别多。然后她朝窗外简单瞥了一眼,星期天的午后大道,阳光随处可见。街上的男人们和女人们,他们的步伐很快。他们从窗户的一边穿入,然后从另一边穿出。

她维持着一个懒散的姿势伏在桌子上看着手机,两只胳膊搁在桌面上,手掌叠在一起,支撑着滚圆的下巴,西瓜一样的脑袋歪向一边,无精打采的样子。她的背有规律地上下起伏,显示着她的呼吸节奏。咖啡馆里不时响起小声的交谈,像是某种预谋般的窃窃私语,服务台后面,咖啡机传来制作咖啡奶泡的滋滋声。现在趁着我们的女主角等待咖啡的时间,我们来对她做一番简单的观察。“普通”是一个合适的形容,这是很直接的一个印象。广阔的额头边上,那头没有光泽的头发贴着头皮朝后梳起,在后脑勺下方聚拢成一个结束了起来,从这里的角度看就好像她头顶上粘着一个毽子。剩下几缕短发从发际线落下,搭在额头上。她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外套,看起来像裹在身上的一叠再生纸,拉链直拉到脖根处,里面漏出一件砖红色毛衫的边。下身那条洗到已经快变成白色的蓝色窄腿牛仔裤短到脚踝,能看到一截洋红色的薄绒袜,隐藏在一双深紫色平底鞋里。

我们把镜头拉近,给她一个半身的特写。正午的太阳耀眼明亮,她的一半暴露在光亮里,从窗外穿过的人们不时在她的身上投下阴影,忽明忽暗。她现在直起了身子,仍然勾着背,左手臂竖起来支着下巴,脑袋仍然朝左边歪着,一副没睡醒的模样。她以这个姿势看着桌上的手机,不清楚是某个娱乐节目或网络视频什么的。她的右手搁在旁边,偶尔伸手去摸一下旁边的包。

现在咖啡师切入画面,递上了咖啡。她把手机推到旁边,两只手捧起杯子,喝了一小口。她的嘴巴抿成一条缝,几滴咖啡落在嘴唇边缘,好像两块砖头之间漏出来的水泥。然后她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,低下头,挠了挠额头。她呆滞了一般地盯着桌子,好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。那张充满了气一般的脸,像死鱼皮一样地泛在鲜艳的阳光里,几乎没有睫毛的眼睛使得眼皮更加的肿胀和笨重,没有存在感的鼻子下面,一张厚重的嘴巴在喃喃咕哝着什么。接着她抬起脑袋,重重地呼了一口气,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,然后身子靠在椅背上。她打量着周围,观察这家咖啡馆,看看零散坐着的其他几桌人。目前我们的镜头了只有她一个人。我们看到她的视线扫过我们这里,然后她继续往左瞥过脑袋,停在了某处。现在我们再把画面重新拉回来,跟她的注意力,镜头缓慢向右转动大概 30 度。一个男人的大半个背影出现在我们的画面右边,占据了大概四分之三的高度,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西装,身材高大健壮,我们没法看到他在干什么。他低着头,没有在跟谁说话。

我们的女主角小小的身影现在位于画面的左侧边缘。她偷偷观察着这个低着头的男人。我们如果仔细观察的话,能稍微看到她的表情起了点变化,眼神仍然无精打采的样子,但神情似乎明亮起来。阳光仍然很强烈,外面的时间过得很快,里面的很慢。她的桌子被照得发白,咖啡杯的影子在桌面上留下一块拉长的斑。她的身体前倾,双肘搁在桌子的边缘,接着又退了回去,后背重新靠在椅子上。她两条短粗的腿来回抖动着,灰紫色的平底鞋不时摩擦地面。然后她又直起背,重新前靠着桌子。她举起杯子,但并没有靠近嘴巴,她只是把咖啡杯捧在手里,手指摆弄着它的把手。这个时候男人应该抬起头了,他撇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。女人双手握紧,匆忙喝了一口咖啡,咖啡杯底重重地撞在桌面上。她的左手迅速地捋了捋耳边的几缕头发,然后把头撇过去,望着其他地方。

Section 2

现在,让我们转移一下视角,暂时把焦点从女人身上移开,把注意力放在窗外一会儿。我们把镜头切到女人的左侧,正好垂直对着窗外的街道。窗外的画面占据了我们百分之九十宽度的画幅。我们调低亮度,窗外的曝光渐渐正常,室内的光线慢慢暗淡下来。女人的黑色身影出现在画面右边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。

展现在我们眼前的,是城市健康的象征,是繁荣兴盛的一隅。我们的摄影机帧数不足以捕捉到他们清晰的影像。出现在画面里的窗外的,是人群。不停移动的,巨大的人群。他们走进画面,然后又走出画面。他们进来,然后又出去。他们穿过这一个,然后穿过下一个。这窗外的景色是街道的血液飞快的流动,是城市的心脏疯狂的跳跃,是时代的乐章激昂的演奏。女人坐在角落里,她的侧影轮廓像一张剪纸般紧贴在窗户上,没有任何动静。在这场景里她是不重要的,重要的是这沸腾着的街道和城市,和如鬼魅般模糊不清的人群。他们宣告着午间休息的结束。

Section 3

然后我们把镜头重新切回来。我们的女主角仍然坐在画面左侧边缘。男人硕大的身躯仍然占据着画面右半边。女人现在耸拉着脑袋,右手臂托着脖子,望着窗外。她的右腿费劲地搭在左腿上来回摆荡着。我们能看到她的侧脸,她的脑袋此时看来就像一颗大号土豆,支在三层土墩一样的脖子上。她的鼻子几乎没有长度,两片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挤在一起。

剧情接着往下发展。我们的最后一位角色终于登场了。她现在正站在窗外朝里望着。那一身白衣的确是惹人注目,我们注意到路过的行人也都把目光朝这儿撇。窗外的这位女子对于这种注视显然已经非常熟悉,她从容地站在那儿,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局促。她齐背的黑色长发温顺地披在背后,衬托着她的白色连衣裙,使她的身材显得更加修长和高挑。她的右手搭在腰前,手臂上挂着一只白得耀眼的包。她站在窗外朝我们这儿看过来,她是在找人,你也许已经猜到了。我们的镜头视角没有变,我们看到她东张西望的脸上的俏皮表情,两条翘起弯曲的眉毛下,两颗黑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来回溜达,她的嘴好像正嚼着什么一样微微嘟着。

我们再把镜头拉近,放大,让这两个女人撑起画面。我们的女主角,坐在这家咖啡馆靠窗的椅子上,就这么看着窗外的女人。她的左手搁在桌子上,食指像啄木鸟的嘴一样敲打着手机屏幕,右手撑扶着她肥厚的右脸颊,她的腰像一块没有堆叠整齐的三明治一般躬在那儿,肩膀随着呼吸匀速上下起伏。她好像欣赏一件艺术馆里的油画或照片似地看着窗外的这道风景,又好像仅仅只是游离一般地盯着眼前的事物。她的嘴唇微微张开,但没有表情,那双呆滞的眼睛也许有闪过一丝羡慕,但它过于晦涩,我们的镜头无法地捕捉到这种情绪,呈现在画面里,它成了一些象征性的词汇,嫉妒,渴望,或者类似的东西。

INTERLUDE

观众此时会猜测我们的女主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他们会想,也许她在一家小公司工作,每天挤地铁上下班,并且经常朝出晚归。他们会想着,也许她已经来这座城市打拼了好几年,但一直都没有什么进步,经济状况仍然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开销。他们还会想象出其他的细节,他们说,这个女人几乎没有可以谈得来的同事,或者闺蜜什么的,男朋友呢就更别提了,对于生活,她曾经有过幻想,对于感情,她开始也是有过憧憬的,但她现在每天站在清晨六点半的地铁里,走在夜幕的人行道上。

然后会有一个观众举起手来说,啊我记起来了,我之前见过她,在一个深夜的便利店里,她进来买了一大叠零食之类的东西。

接着另一位观众也站起来,跟旁边的人说,我也想起来了,那天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看到她,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。

第三个人说,我在一天的下班路上看到她的,她正混杂在人群里,好像被推着一样慢慢地往前走。

一伙人在旁边悄悄议论,哎她不就是住咱们小区里的那姑娘吗,我每天清早散步的时候老碰到她。她总是低着头沿着路边儿走。

于是人们就都认出了她。那一个个孤单又疲倦的身影,一幕幕唏嘘又无奈的生活剧。而在这座城市里,每天有无数的人出现,又有无数的人消失。我们站在镜头后面观看着这场戏,没空理会谁在看着我们。

Section 4

我们最后一次调整画面,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室内。那位美丽的女子消失在窗前,紧接着出现在咖啡馆门口,朝这边走了进来。她一身的白色在昏暗的桌椅之间穿梭,人们跟着她移动着视线。她走到男人对面坐了下来。男人终于抬起头,他高大的背影占据画面有半边,挡住了这位动人的女士,我们可以看到他干净的脖根。他们愉快地交谈着什么,男人笔直的肩膀随着肢体的移动兴奋的上下起伏着。

另一边,我们的女主角仍然望着窗外,出了神似的。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了。人群仍然不断地从窗前走过,影子打在她身上,一闪一闪的。她的咖啡早就喝完了,白色的杯子还呆在桌子上,也跟着一闪一闪的。

End

看到这里,我们就离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