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 a Blind Horse

About

九月

我刚坐下来,列车就启动了。车厢震动,站台退去。我把身体整个沉进座椅里,深呼一口气,放松下来。走道上还有几位乘客在寻找自己的座位,一位乘务员检查着行李架上的物品。旁边座位上的男人靠在小桌板上,手里玩着两个手机,坐在前面的小女孩趴在椅背上好奇地看着我,然后被她母亲拉回去坐下。我感到一阵释然,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,这几天一直烦扰我的那些事,好像都躲到其它什么地方去了。我手里把玩着药盒,午后刚过的阳光打在棕色盒盖上,药片在透明的盒子里翻滚旋转。我把头靠在窗户上,看着窗外,近处迅速掠过的树林,远方久久不动的白云。

家乡有人曾经在我离开的时候给过我两个忠告,她说是建议:“不要回头,不要回来。” 我一直实践着第一个,现在正在违背第二个。我记得她脸上因家务而苦的皱纹,也还有印象她曾经淡雅的容貌,更多的就记不清楚了。我望着外面山谷里安静平和的村庄,转而又想到娘家的那些人,想着等会告知他们离婚的消息后他们的反应,心里的结又探出头来。我头靠在椅背上,戴上耳机,Dean Martin 的《Just a Little Lovin’ (Will Go a Long Way)》慢慢渗进我的耳朵。我又皱了皱眉,以前快活的日子,像糖浆从瓶口不小心洒出几滴,在我的脑子里闪了一下。这首歌从一开始我就喜欢 Ray Charles 的版本,而他则喜欢 Bing Crosby 唱的,这当然不是根本矛盾,但现在想来也许是个预兆。我不想费劲琢磨 Deam Martin 是怎么跑到我手机里去的,于是点亮屏幕,切换到 Mono 的随便哪一首歌。我闭上眼睛,尝试在如平缓的小河般汩汩流淌的前奏里小睡一会儿,但刚冒出头的思绪却像孩子们的好奇心一样固执地不肯缩回去。

我睁开眼睛,发现小女孩正看着我。她两手叠在头枕上,脑袋歪向一边,落在手背上。她的额头光滑细腻,睫毛一闪一闪,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,小嘴嘟着,那副表情好像无事可做所以只有等我睁眼醒来。我内心的某个包袱轻了一些,也把头歪向一边,做着鬼脸看着她。她咧嘴笑了,似乎正准备说些什么,就又被她母亲拽回到座椅里。

我身子坐直,靠在椅子上,继续听着音乐,准备尝试再睡会儿,这时旁边的男人搭起讪来。

我把耳朵摘下,转过头。

“我说小孩子在这个阶段最好玩了,要是再大一点的话,慢慢就不那么可爱啦。” 他此刻手里只剩下一只手机,饶有兴趣地往我这边靠。

“是啊,一般来讲是这样。” 我随便敷衍了一句,转回身。

“你好像很了解?你也有孩子吗?唔……但是你看起来很年轻哎,应该还没有结婚吧?” 好像我的应答给了他鼓励,又往我这边靠近了些。

我尽量把身子往窗户那边移,手肘搁在了窗台上。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又浮现出来,好像它们并没有离开很久。窗外横过一条江,污浊的江水带着一些水草,缓缓流向地平线的远方。或许这是一条河,我心里掂量着,看着岸两边荒芜的平原,叫它江感觉太秀气,说是河又过于宽阔。我还没决定叫它是河是江,它就已经走出我的视线。

我闭上眼睛,然后睁开,回过头,正面对着他,直视那张脸。他愣了一下,停下正在说的话。他肥大的身子几乎是整个塞进椅子里去的,使他这会儿显得有点局促。他满是汗毛的手臂放在隔板上,其中一只手还握着那只手机。他的脑袋大到让那一小撮头发像是装饰,但这也没有使他的耳朵看起来更小。满是毛孔的脸上涂了两层橄榄油一样,小小的眼睛在厚框眼镜里显得要再小一点。我忽略掉那两片浮肿的嘴唇,对他说:

“我已经不年轻了哟,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你年纪大了点吧。”

“我……也还好吧,我看着……有……有那么老……?” 我甚至没兴趣欣赏他的窘迫,不等他说了什么,就起身借过,来到走道上,往车厢尾部走去。连接车厢的过道上,两个厕所都显示正在使用中,我走到车门前,手扶着把手,闭着眼睛,缓缓呼吸,感受着列车有规律的震动,我的心绪像钟摆一样慢慢平静下来。我再深呼吸了一次,然后睁开眼睛,看着门窗外远处的山群,山上覆满了一整座森林,山脚下躺着一大片原野,零星几只羊散落在草地上吃草,其中一只抬头朝这边望了一望,然后再次低头把嘴埋进草里。旁边的树丛中飘起一缕青烟,看不到牧羊人在哪里。我从包里拿出水杯,走到茶水间,接满半瓶温水,然后回到门边。我喝了一口水,感到一股暖流流进我的喉咙,沁润过我的胃,到达腹部,平滑温润。窗外的景象飞逝而过,好似一部抽象影片的镜头,一帧将被抹去的画面,时间就藏在那些被拉长的线条里悄悄流过。我抬头望着天空的浮云,然后阖上双眼,轻轻抚摸着我的腹部,感觉像是扫过一片贫瘠的沙漠,不知这空洞要用多少日子来重新填满。

这时列车进入山洞,风声呼啸而过,我察觉到周围暗了下来,声音在车厢里顿时失去了质感,变得单调和沉闷。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从胃里涌了上来,我好像闻到某种刺鼻的气味,混杂着浓浓的湿气。过道里安静了许多,就像有人调小了音量。我把眼睛睁开,车窗上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。我身子发直,转身回头,看到一个男人靠在对面的门边上,背对着我,勾着背,手揣在裤兜里,看着外面。车厢里像是变亮了一些,过道中间的灯光无声地照着,他的背影随着列车一起微微摇晃。我又吞了一口水,让自己镇静下来。洗手间的镜子里,显示对面两个厕所仍然正在使用中,一名列车员推着餐车走过,我听见滚轮压过地毯的声音,从空调出风口吹出的风声,车厢门自动滑开的声音,又关上。然后头顶的灯好像突然闪了一下,过道的墙壁好像晃动了,我感到车厢的摇晃。接着,列车突然刹车,开始减速,缓缓慢了下来,像撞到海绵一般,最后停在了山洞里面。

有那么几十秒钟,车厢里完全安静了下来,像是从闹市大街绕弯拐进无人的巷道。对面的男人回过头,看了我一眼,然后朝座位区走去。头顶的灯光照亮了外面的黑暗,一开始我什么也没听到,像是会场上喧闹的人群突然停止了说话。过了一会儿,车厢中间传来乘客们的抱怨,乘务员安抚的话语。我听见空调持续运行的声音,感觉到冷风打在身上。我双手抱着胳膊,呆在门边,想着在这样一个山洞里,前方可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故。我看着对面车窗里自己的倒影,模糊朦胧,暗淡不清。那像是一张严重曝光不足的半身肖像照,挂在车窗的相框里。里面的自己,背上挂着一个橙色的小包,手里握着一个绿色的水壶。她的姿态,有些惊慌无助,又好像平静自若。

然后我注意到那影像的后面还站着一个人,昏暗的背景里还映着其他的内容。我惊到吓了一跳,转过身,往后退了两步。我看见车窗的外面,站着一个女人,侧着身子,身体前倾,赤裸着,没穿衣服。我觉得不可思议,一时无措,呆站在那里。她棕色的长发滑向一边,露出脖子,粗壮的手臂抬起来,像是祈祷一般,不知在对谁说话。我犹豫着,退到过道中央。头顶的冷气还在继续吹,我转过头望向车厢中间,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,茫然四顾,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我想可能有什么已经发生了。我又转回头,看着外面的女人。她的头发盘起来,露出额头,但是脸庞藏在阴影中,嘴巴微微张着。她没注意到我,我手心攥紧,慢慢靠近,更清楚地看着她。她裸露着的身子在车灯的照映下,显得苍白,同时局部泛着一层浅褐色,她躯干和手臂上的肌肉,像男性身体一般膨胀鼓起,线条分明。我涌起勇气,又往前靠了一些,想看看跟她说的话的人是谁。然后,在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情景所包含的诡异和古怪以前,在我看得更清楚一些了之后,我看到她凝滞不动的姿态,她肌肤细腻的纹理。我意识到我在看着的是一幅画。

隧道里的一幅壁画。我带着困惑,缓步向前,靠近车窗,看着窗外。画里的女人侧身朝向右边,身体前倾,手臂向上伸着,双手合起,似乎在祈福,又像是接受。近景一缕浅金色的头发从她的手臂垂下,远景里隐约看得到蓝色大海的地平线。我走近一步,仔细观察她的侧脸,眼眶深陷的眼睛,略微张开的下巴,她的神情似在质问,又似接纳,不知所措但是心意已决。她的胳膊朝上弯曲,形成一个直角,双手合十,手掌在前微向下压。我看着她露出来的耳朵,看着她波浪一般的头发搭在背上,我看着她山峦一样起伏的身躯,然后想了起来,她是夏娃,这里画着的,是刚刚诞生的夏娃。

我感到惊讶,但已不再惊慌。我歪着头,奇怪谁会跑到山洞里面模仿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,而且还是米开朗基罗。我走到门旁边,手握扶杆,头抵着窗,想看看洞壁上被窗框挡住的地方,但除了夏娃的局部半身之外,画的其余部分都暗得模糊一片。我往左瞧,视线沿着夏娃壮硕的躯干,我看到她丰满的臀部,连着弯曲的右腿,伸进后边的阴影,插入应该是亚当肋骨的位置。我回忆着原作里的内容,尺幅巨大,人物众多的《创世纪》里,其中不太起眼的那幅。印象里亚当是躺在那里,靠着树干,耷拉着脑袋,手臂垂在一边。我又往右边瞧,车灯仅能照亮上帝的右手,它从阴影里伸出来,手掌摊开,好像握着一部不存在的手机。他的身影则藏在灰暗的影雾中,看不清楚,但我的印象里,他老人家是弓着身子,左手抱在胸前,俯身看着夏娃,一副勉强和将就的姿态。

人们去到西斯汀大教堂,当人们抬头仰望那恢宏宽广,填满整片穹顶的天顶画,等他们低下头,开始谈论的时候,他们多只会提到《创造亚当》,想象着亚当被赋予人性时那一刹的荣光,紧邻的《创造夏娃》则几乎无人问津。我把脸压在窗户上,想努力看清细节,夏娃的部分临摹得不差分毫,不知亚当那边如何,但只勉强看到他躯干的一点轮廓。我想起米开朗基罗在描绘亚当诞生的场景,在那个宇宙里他慵懒地半躺在山坡上,右手撑着地面,像是在等着人给他画肖像一般,左手搁在膝盖上,漫不经心地接受上帝够着身子伸来的食指。车窗外的这个夏娃,在浅蓝色的背景里,她侧脸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,茫然地望着前方的那只右手。

我打开水壶,喝了一大口水。不知道这位画家来此作画的出发点是什么,寻求的又是什么样的观众,显然进到一个天天跑火车的隧道里,在它的洞壁上挥动画笔不是容易的事情,何况是一幅米开朗基罗呢,如果是一张抽象派的作品,或者所谓的后现代主义,也许会轻松许多。我的好奇取代了之前的紧张不安。列车好像还没打算醒过来,车厢里填满了沉默。我转动脖子,松驰之前紧绷的神经,仔细看着夏娃侧面脸颊上的亮光,脖根处的阴影,她躯体上肌肉的明暗笔触,发尾里跑出的发丝,那几笔细微线条,临摹得传神到位,技巧无可挑剔。我猜测这位画师的生平年纪,有着什么样的阅历,又是为何用这样的方式留下自己的痕迹。我退远一点,回到过道中央,以另一种角度欣赏它。车厢内白亮的灯光令夏娃的形态更加暗淡,但透着一股柔美,她的姿态嵌进车门的装饰里,突然变得端庄。从这里看,夏娃的半身像被分离出来,整合到以车窗为边界的纵向画框中,开始成为一幅全新的作品,我能看见夏娃的身姿谦卑,她的表情欲言又止。平静像一股溪流渗进我的心里,又似一记重击,落在心坎里,沉入我的腹部。

车厢突然震动了一下,仿佛从刚睡醒的疲态中缓缓走出来,列车慢慢启动。好像电影的过场,我看着夏娃向右移出窗口,亚当从左边上台。如原作里的一般,他靠在树干上,闭着眼睛躺在那儿,像是睡着,又像是死了。我最后看了一眼,然后往车厢中间走去,过道上,两个厕所依然正在使用中。我座椅前面的小女孩依靠着母亲睡着了,旁边座位上的男人不知去向。我坐下来,整个身子陷进椅子里去,疲惫不堪。列车驶出山洞,外面越来越亮。我看着窗户里的自己,她随着列车的前进,开始模糊。那是一张持续过度曝光的照片,我的脸逐渐变亮,泛白,透明,终于消失不见。然后我闭上眼睛,沉沉睡去。